Wednesday, May 29, 2019

阿伯的大腿

【阿伯的大腿】

我的阿伯活著的時候,不論去多遠的地方,他最喜歡騎腳踏車。

這是有原因的。因為在當兵的時候,他是空軍,可以搭軍用飛機從外島回台灣。有一次出了一個小意外,飛機硬著陸,人雖然沒事,但是耳朵內感覺的神經卻傷到了。從此之後,只要搭乘汽車、火車類的交通工具,他一定會嚴重暈車,暈車到會嘔吐,一定需要暈車藥。因此,他幾乎都不搭乘汽車,也幾乎不搭乘大眾交通工具。

只有騎腳踏車不會暈車。因此,他幾乎不論多遠的地方,他一定都是騎腳踏車。也因為如此,其實他也沒辦法去很遠的地方。我的記憶裡,他最遠只從台北到過新竹。

我不確定我幾歲的時候,應該是幼兒園或者更小的時候,我阿伯曾經騎腳踏車,載著我到處去兜風。

我的座位,是幼兒專用的藤椅,兩邊放腳的支撐架,橫跨掛在腳踏車橫桿上面。

這種座位,我沒辦法自己坐上去,一定需要大人將我抱進座位。大人需要先將腳踏車腳架撐起來,車子固定住後,將我抱起來放進去座位。然後踢開支撐架,扶著車,牽行一段之後,跨坐上來,才開始往前騎。

當腳踏車還在牽行或是剛起步的時候,我總是擔心我會從上面跌下來,我真的有點害怕。等到車速夠快之後,我才稍微能放心一點。

腳踏車順利前進的時候,面向正前方,我可以吹著陣陣的風,頭髮飛得亂七八糟的。往左右兩邊看去,我除了可以看到,所有的物體,都朝後方飛去之外,我還可以看到,我阿伯的兩條大腿,在我的兩邊輪流上上下下。

混合著阿伯身上流汗的味道,有的時候,需要雙臂用力煞車、轉彎、拉鈴,我其實很懷念,我那一段幼童的時光,我可以讓阿伯,用腳踏車載著去兜風的感覺。

國小的時候,我想要學騎腳踏車。教會我騎腳踏車的,當然也是我的阿伯。

在西門國小的校園,我還記得,阿伯不知道去哪裡,弄到一部女性大人用的腳踏車,沒有橫槓的,腳架是將整部車子後輪撐起來懸空的車座。阿伯教會我騎腳踏車的方法,是我在上面先平穩的踏著踏板,讓後輪空轉。阿伯看時機成熟,就將車子往前推,後輪著地之後,就變成是我在騎車。剛開始,他必須先扶著車子,不然我馬上會摔倒。摔過幾次之後,我也慢慢地掌握到技巧,推出去後輪著地以後,我就可以順利的自己騎腳踏車了。

我阿伯也教會我慢跑。

應該是國小四、五年級左右,有一次,阿伯一大早,硬把我拉起來,跟他一起去參加台北市政府所舉辦的跑步活動。那一次我的印象很深刻,因為是我第一次參加慢跑活動,路線和地點很簡單,就只是繞著台北新公園(今天的二二八紀念公園)一圈。我還親眼近距離看到,當時擔任台北市長的李登輝先生。

現在的我,感覺那是好短好短的距離。但是因為從來沒有這樣子跑步過,也沒有跑過這種八、九百公尺的距離,國民小學時期的我,當時真的覺得好累好累。

因為有了這一次的經驗,讓我後來可以越跑越遠,越跑越久,慢慢跑出興趣來。

曾經有一次,阿伯搞失蹤了。

阿嬤安葬在台北北海岸的某個靈骨塔中。有一次我們全部包含阿伯一起去祭拜。我們搭乘叔叔的廂型車前往。結束之後,我們在金山老街停下來休息,吃午餐。阿伯身上沒有帶手機,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就不見了。我們所有人在金山老街的街頭,分頭找了一個多小時,警察局我們也去報案了,就是找不到人。

還好,又經過了一段時間後,姑姑從家裡打電話過來,說阿伯已經自己回到家了。

阿伯當兵的其中一段時間,就在金山附近的空軍雷達站值勤。因此,金山老街附近的北海岸,他其實非常熟悉。當兵放假的時候,他都要從這裡自己搭車回台北老家。

也許是當兵同梯的就住在附近,我想起來他失蹤前曾經提過,要到附近跟老朋友打聲招呼,可能就是因為如此,他順便回味起當年當兵回家的感覺,自己一個人從金山老街,走著當年的路線,搭上了當年的公路局客運,一個人搭車回家。

阿伯要往生的那天,早上,我們家人在他身邊陪伴。他眼睛張開,但是眼睛不會動,我自己判斷,他當時應該已經沒有視覺,看不到了。他似乎還有好多話要說,他似乎試著想要發出聲音,想要自己說。可惜的是,從幾天前開始,他發出的聲音,已經不是一般人說話的語句了,我實在都聽不懂,其他人應該也都聽不懂。

旁邊的看護大姊好心提醒我們,多跟他說說話,他還聽得到。

我對著他說,沒關係,您聽我說就好。

我跟他說起,他幾年前在金山搞失蹤的這一段。我跟他說,雷達站我沒有去過,我應該也進不去。我只是在想像,就在台灣北海岸,那一定是一個碧海藍天,可以看到好遠好遠,一定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。我很羨慕他,當年可以在這麼漂亮的地方當兵。

我也跟他說,2014、2015我在加勒比海海島上跑步的感覺,應該跟他當兵駐地的景色很像。我跟他提到,我從新公園跑步開始,後來越跑越有興趣,當年覺得好長好長的距離,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遠,甚至於距離太短,繞圈圈跑步的時候,我還會有一點點頭暈的感覺。

我跟他說,我還記得,當年是他教會我騎腳踏車的。我家裡的兒童腳踏車的後座,有他特別為我兒子加上去的軟坐墊。我兒子都還記得,也一直在問,伯公好久沒看到人,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。

他一定有聽到,我所說的內容,因為,我看到他張開不動的眼睛,開始流下了眼淚。

我不確定我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。我終究無法解讀,他最後到底想要說些什麼。當時我能做的,就是讓他帶著滿滿的美麗回憶,安詳地踏上最後一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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