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May 30, 2019

阿公的大腿

【阿公的大腿】

1904年11月,日俄戰爭當中的旅順要塞包圍戰,在今天中國的大連市旅順區展開。其中一個關鍵地點,就是海拔高度203公尺的「203高地」爭奪戰。為了搶奪到這個關鍵的據點,日本司令乃木希典已經損失了無數的士兵,依然拿不下這個小小的「203高地」陣地。

阿公過世之前的一週,1988年,高中一年級的我,坐在阿公的床邊,聽著阿公興奮地說著,日俄戰爭這一段的歷史故事。

我現在所說的阿公,是姓林,養我的阿公。

阿公非常疼孫子,就是我和我弟弟。在我的小時候,每天三餐,都是我們家八個人在家裡開伙。當時大部分的家庭其實也都是如此。媽媽、阿嬤其實都很會烹調,但是,每天、每餐都吃類似的,偶爾也都會想要換換口味。

早餐時間,阿公偶爾會直接拉著我和弟弟,爺孫三個人,就到成都路底的中興橋下,吃麵去。我印象中,幾乎都是點乾麵。這家麵攤很特別,用的是深紅色、但是不辣的醬料,整碗麵拌起來,顏色好看,又很好吃。早餐有乾麵可以吃,跟原本每天的清粥小菜相比較,感覺起來特別的美味。

我們家的經濟不算好,但是,阿公一定會多點好多菜。剛油炸起鍋的香腸、大腸煎、豆乾炸(炸豆腐)切片,滿滿一大盤,淋上甜甜辣辣的醬料,我們三個人都吃得好高興。

回到家後,阿嬤一定會唸他。我聽不太懂、也不記得阿嬤都在唸什麼,反正我們三個人都吃得很高興。

我之前提過的那張兒童專用腳踏車藤椅,應該是阿公買的。我更小的時候,阿公也會用腳踏車,載著我到出去兜風。我的阿公、阿伯,都曾經用這張我的專用藤椅,載著我出門兜風去。

後來我們會騎腳踏車了,有一年雙十節快要到了,總統府前都在施工布置。阿公騎著一台腳踏車,我和弟弟也各騎了一部,爺孫三個人,就這麼沿著重慶南路,總統府前,給他慢慢地騎過去。我的印象很深,是前後左右,到處都在施工、搭棚子,好多人、每個人都在忙。神奇的是,竟然沒有人出來,把我們三個人給攔下來。事後我回想起來,不知道的人,比較勇敢,比較不會害怕。

國小高年級的時候,阿公經常會帶我和弟弟,到處搭車遊玩。

我們爺孫三人去過基隆。我們先搭乘火車,到基隆站,阿公會帶我們到附近的街上吃午餐。當年的基隆,非常熱鬧。到處都是販賣「舶來品」的商店。還有,我的印象中,只要到了基隆,一定是陰雨綿綿。

接下來我們會搭乘客運巴士,從基隆出發、經過北海岸、到達淡水。小時候的我,比較不會欣賞海岸的風景,我只記得我也會暈車,窗外都是白茫茫的陰雨天。到了淡水,再搭乘淡水線火車,回到台北後車站的市區。

我也記得當年我經常搭乘淡水線火車,阿公也帶過我們坐過新北投支線,到新北投公園走過。我還有印象,新北投支線的火車,回北投站的時候,車內的座位並不會被轉過來,火車是直接倒車開回去的。

我們爺孫三人也去過桃園大溪。先搭乘火車到桃園市,再搭乘桃園客運巴士,往桃園復興鄉方向的車。在大溪老街,看到好大的、用肩膀拖著旋轉啟動的陀螺,汽水、麵攤、小菜,我和弟弟搶東西吃,都變成我們爺孫一起出遊回憶的一部分。

我們很小的時候,我還記得,當年的老三台電視台,大約晚間九點半,就全部結束播放。電視台就沒有任何信號了。我記得大約晚上八點多,家裡客廳還開著日光燈。但是九點半之後,家裡只會有一盞小黃燈。基本上,晚上十點,全部的人都已經入睡了。

當年阿公、阿嬤夜間會有一個嗜好,就是吃完晚餐後,到台北建成圓環附近聽歌星演唱。歌星有誰,演唱都在唱些什麼,我聽不懂,記憶也不是很深。但是,我們都是全部擠在一台計程車。只要經過熱鬧的建成圓環,轉個彎,就準備要下車了,我還有一點印象。

阿公從小受日本教育,日語他非常熟悉。他比生我的阿公,年輕好幾歲。我的理解,他一生都在做日本藥品相關的生意。原本我們家在萬華車站附近,曾經有一個西藥房。雖然他熟悉日本,也深愛日本文化,我後來才知道,當時的他,從來都沒有去過日本。

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,想要出國,非常困難。經濟是一個大問題之外,當時的飛機票、出國管制等等的限制,台灣的一般人從來都沒有出過國,是很正常的。

後來,政府開放可以出國旅遊,讓阿公有機會,這一生唯一的一次機會,踏上日本的土地旅遊。

阿公這一趟,應該是總共十幾天的旅行團行程。詳細的行程我不清楚,他回來後,跟朋友聊天的時候,都會一直提到,去神戶「承雨(台語)」、秋芳洞、築波博覽會等等。我相信這是他人生中最高興的一段回憶。

阿公他其實不抽菸。可能是因為年輕的時候,交際應酬,酒喝多了,所以後期,我記得他的胃很不好。阿嬤都會一直唸他,他似乎也不太在意。

他真正健康狀況開始變差,是從一次的車禍開始。一部疾行的機車,撞上了正在過馬路的阿公。機車應該已經緊急煞車了,甚至阿公雙手還撐在機車的龍頭上,可是,阿公的小腿骨折了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公住院。

後來雖然康復出院,沒有經過多久的時間,我記得阿公開始變成是醫院的常客。印象中好多內臟都出過問題,到了醫院,住了好幾天,康復後沒多久,又因為另外一個病因又住進去。

因此,後來我也沒有太在意,他又住院了。我有時間,我會去醫院看看他。通常沒過多久,也會看到他回到家裡,躺在他自己的床上睡午覺。

阿公在睡覺的時候,打呼的聲音,是全家最大聲的。我其實很習慣跟會打呼的人一起睡覺,是因為,從小我都是在轟隆轟隆打呼聲中入睡的。

阿公在床邊跟我說「日俄戰爭」故事的時候,我感覺到他還很有元氣。他說的很興奮,我也聽得很高興。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過,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的對話。

幾天後,我從高中下課回家,大白天,我發現家裡的日光燈,全部是打開著。我遇到阿伯,他說:阿公「返去」了。

阿公的身體火化完,我們在撿骨的時候,我看到了當年小腿骨折時,醫生安裝的銀白色金屬支撐棒。

2015年七月份,當我知道,我下一個出差的地點,是中國的大連市的時候,我想起了這段,還沒有完成的故事。

旅順口,距離我出差的大連市區,地圖看起來不是太遠,我心裡一直有這個念頭,我應該去這個地方走走。

可惜的是,因為各種原因,「203高地」在中國一直都不是熱門的觀光景點。我在網路上面搜尋,所能夠找得到資訊,非常有限。因此,對我來說,整個旅程計畫,真的是一次完全未知的探險。

地圖看起來好近的距離,沒想到,光是搭乘大巴,從大連市去到旅順口,去程單趟我就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。到了旅順口,雖然順利搭上了正確的市區公車,這時候我卻發現,Google Maps上面的位置資訊是錯的。我依照Google Maps所指示下車,這時後我才發現,我下車的地點,是一個火葬場和公墓。我問了好多工作人員,沒有人知道或者是聽過,「203高地」應該在哪裡。

於是我改成步行,沿著原本下車的大馬路繼續走。我相信既然是「制高點」,我只要往最高的小山丘走過去,距離應該不會差太多。這是完全的瞎猜,我只能說我運氣很好,竟然也被我找到這個地點。

這個景點有多冷門?雖然當天是八月一日的暑假星期六,整個景區好大,但是售票口,只有我一個人,和後來出現的另外一家,我不認識的三、四個人,買票進去參觀。

我的目標只有一個,就是武力爭奪的地點:重砲觀測所、俄軍指揮部。

的確,從重砲觀測所這裏看旅順港,光是使用肉眼,我就可以大致掌握,要塞內的軍艦分布狀況。這個地點真的是整個戰事的關鍵。這個據點只要一失守,旅順要塞的狀況,就全部被看光光了。

旁邊不遠,就是原本俄軍防守方的指揮部遺址。指揮部遺址之下,全部是三十到四十五度左右的下坡。

當然日本人很神勇,當年犧牲好大,最後佔領這個據點。我到了現場,我發現,俄羅斯的軍人,才更讓我衷心欽佩。「203高地」雖然是制高點,反過來看,這些軍人,據點本身只要被包圍之後,完全沒有退路。我想起電影「異形二」的畫面,當敵人就像潮水一樣,就像湧進來的「異形」一樣,即使配備了當年最先進的機關槍和手榴彈,敵人一波一波不停的衝進來,只要當子彈用完的時候,就會是自己沒命的時候。

再相隔沒多遠的下坡處,就是乃木希典的次子乃木保典戰死之所。從這裡散步走路到防守方指揮所,雖然只要幾分鐘的時間,當年日本人多花了五天的時間,砲彈幾乎將附近轟爛了,才進得來。俄羅斯守軍幾乎無人存活。

阿公,我找到這個地點了!希望您會跟我一起看到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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